练习三，精神病人
这是一种静态且病态的画面描述，我一边读一边脑海中随之浮现过相应的画面，第三段起渐入佳境。结局是否活着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已醒了。
ps 要不是心血来潮搜了一下纯娴，可就错过这篇神奇的故事啦。
#是纯娴
#不太自信的作品，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谢谢各位的支持
我已醒来，然万事皆已忘却。
一
咔嚓。
她坐在黑暗中，一言不发。
咔嚓。又是一声。紧闭门窗的室内，外界的所有声音全变成了没脾气的水波。如同泡沫一般黏腻的糊在她的耳朵附近。咔嚓。又是那个声音，它硬生生的撇开那些浮沫，直直的切开了她的脑袋。
“咔嚓，咔嚓，咔嚓……”它们渐渐连续起来，变成了沙沙的声音，蚕食着人的精神。她蜷缩在椅子里，随着这声音微微颤抖。
冷汗从她的额前流下来，划过她涣散的双眼之间，她猛的一抽气，汗水坠落，瞬间送葬在那块被剪的稀烂的皮料上面。
“咔嚓。”她又剪了一刀。金属片贪婪急促的咬合声戛然而止了，紧接着它们哐当摔倒在地，她放开了那把剪刀。液体下落的滴答声在她脚边拍响：那是什么？她什么也看不见。
白色。满世界的惨白。灯亮了。
身体本能作祟，她也猛的抬头，被这突如其来的慷慨的白光照的有些目眩。她眨着眼，它也眨着眼。即使闭上眼睛，那块光斑仍然刺的她眼泪直流。
“你不该拿剪刀的，你看看，又把自己弄伤了。”
淑慎睁开眼睛，看着那女人赶紧冲过来，心疼的摆弄着自己的手。包扎，包扎是紧要的，可是用什么？她看着血不断从那只手上纵横交错的疤痕中的一道里涌出来，点红了好一大片地板。
“我不记得我有钱交电费。”她有气无力的呢喃着，苍白的嘴唇下面牙齿打着颤。
“你看看这个。”那人打开一只崭新的皮夹，有些大，她的手握不住。
“钱哪来的。”那人并没有注意到淑慎的咬牙切齿。她没回答，只是一个劲的陪着笑，然后把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叠整齐放在了淑慎的膝盖上。
“我问你哪来的钱啊！”淑慎猛的站起来，老旧的木椅子发出阵阵悲鸣。她踢开了脚边的剪刀，刀尖儿在瓷砖地板上划拉出心酸的声音。那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弯下腰，一张一张的捡起被抖落的钞票。
“你拿着吧……”她又露出那副委屈的神色。她为自己好，淑慎怎么可能不知道呢？眼下她却用怨毒的眼光盯着面前的人，好像是她操弄着剪刀在淑慎的身上狠狠来了一刀一样。
“你老实告诉我这钱你是怎么弄的。”她难以集中精神了，对面的身型在她眼中发虚，可还是咬牙切齿的说出这些话，“我宁愿死都不要你去——”
“你说什么呢！”面前的女人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这是我赚的稿费！”
淑慎一下子就想到她自称的那些“菜谱”，那些淑慎看不懂的诗句。她看着这个女人穿了好几年都不舍得换掉的素色裙子，看着她过分削瘦而磨损的容颜，她哭了，淑慎记得别人告诉她才华不能当饭吃，她这样的好皮囊应该好好利用——利用到人家的办公桌底下……她也是这样哭的。
“对不起……纯。”
“别说了，是我对不起你才对。”她匆忙的抹去泪水，他们这些人总是少有悲伤的资格，往往是陪出笑脸：她对淑慎也不例外。“明明是好事啊……你看我哭什么，我带你吃点东西吧。”
她静静的看着淑慎把头埋进碗里，吃的满头大汗。淑慎问她为什么不吃，她只是摆摆头，“说了你可能会不高兴的，那边的编辑请我吃过了。”依旧含着那股抱歉的笑。淑慎果然不悦，也再不追究细节。
“你的诗，印在哪部杂志上，还是报纸？”女人这才反应过来淑慎在盘问她作品的事情。她有些为难的皱了皱眉。
“说了你也不知道的。还有啊…不是诗。”
“那是什么。”淑慎的注意力果然被她转移了。
“嗯，悬疑小说。”
淑慎看见街口的青年光膀子上爬满歪七扭八的刺青，他一脚踹倒了面前的摊子，手上拿着明晃晃的刀。她不自觉的开始发抖。
“不舒服吗……我们快走吧。”
淑慎点点头，逆着踢着塑料拖鞋打着扇子看热闹的男女老少，跟着那女人飞快走远了。
二
老板看她样子干净，也没有多想便招来做了洗头工。现在那些传言换着花样的在他肠子里头翻滚，让他觉得很不是滋味。
他原是带着傲慢的态度看她的，如同他看这个城市所有挣着微薄工资的人，而这往往又带着鄙夷。年轻人们穿着泛着廉价光泽的花哨服装，乱七八糟的颜色往自己的脸上厚厚抹去，如同他们的发色一样，嘴边时常嘬着香烟，吞吐之间溜出几句不入流的话，讲到低俗处时的笑脸尤为无耻。
她在其中，可想而知成为了边缘的角色。他明白她的身上有那些青年一直以来都想要摆脱的东西，那股他们避之不及的穷酸气。姑娘们操着和客人调情一般不三不四的腔调辛辣的嘲讽她也当听不见，说了句她们听不懂的乡音便匆匆离去。
她没有朋友。他们不喜欢她说话的腔调，也不喜欢她过于愚钝的表现。害怕那股贫穷的酸气沾染，他们离她远远的，只是不得已才会和她在工位上并排：然而这也是能够让人感到耻辱的。
他们热爱在言语中若有若无的透露出对她的嫌恶和不屑，嘲弄着她磨损的脱线的衬衫，过度洗涤之后扭不出任何潇洒的褶皱，钢板一样爬在身上；嘲弄着她的裤子过短的遮不住脚踝，又过于肥大，她只能用细绳扎紧：她没钱为自己置办一条体面的腰带，这又成了他们嚼不烂的话柄。
他们对那双有着纵横交错疤痕的手赋予了尤其多的恶毒想象：她一定偷过东西，事主也肯定不是好惹的，于是就留下这些警醒——她是因为偷东西才成了这幅样子！至于用什么工具，想象更加丰富，有的说用小刀，有的说是用老鼠夹，更有的说是烧红的铁网……
听了这些，他简直想用他们说的这些工具在这些人脸上来一道。
脸。他们狠毒了她的一切，从来对她的长相避而不谈。那份清淡本该是被人瞧不起的，她清淡的脸上，眉毛如同遒劲的书法大气的舒展开来，这之下是一对家畜般温驯的眼睛：黑眼珠的部分很大一块，安静的躺在上下眼睑长长的睫毛之间，又像是蒙了一层雾气，有一种愚钝的错觉；鼻子不高，却很端正，在灯下能留出一条完美的高光；她双唇紧闭，也许隐忍之下藏着一份刻薄？她说着自己复杂多变的乡音之时，咬字是混沌的，嘴唇也是柔软的。
他想那些女孩儿对她的嘲弄中或许总有些嫉妒之情。要是让她们知道那个公子哥儿为了她一周七天洗了六次头，回回都是冲着淑慎去的，她们还不得跳脚？
“喂，你呀。”他跟淑慎搭着话，她用那双浮着雾气的眼睛盯着空气毫不在意那般，他只好又叫了她一次。她怅然若失的回了头。
“看你做这么久了，不如来当学徒吧，我叫他们教你剪头？”她没说话，直到老板比出一个剪断的手势，她点头了。
三
染血的羽毛。那根半截露出来的钉子在这群柔软的鸟儿之中是那么尖锐。少年的脑浆合着血液在它的锈斑上是那么的刺眼。
你做了什么？淑慎，你做了什么？
那个女人朝她喊着，泪流满面。
我做了什么？
他为什么说是我杀了人呢？
“明明就是你做的啊！”她也哭喊起来，朝着穿着素色裙子的女人。她的裙子从来就是那么干净，一点血迹也不曾沾染过。除了那次，她看见客人不肯老老实实的坐在位子上让淑慎帮忙理发，而是紧紧扯着她的衣袖，旁边的伙计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们不就是做这个的吗？”他不耐烦的吼叫着，差点把她的纽扣扯脱。她奋力而笨拙的操着那口普通话叫他放手，憋红了脸，泪水几近涌出。走到门口的女人被这一幕刺伤，她被激怒，冲过去就给了他一巴掌，他非但没有被打醒，直直的给了淑慎一脚。
她失去重心迅速向后跌去，头颅狠狠的撞在了镜子上。破碎了，她的血粘在丑陋的裂痕之上，网住了那个被叫做“纯”的女人的眼睛。
淑慎只在恍惚之中看见她从台子上抄了把明晃晃的剪刀，毫无防备的，扎进了那个男人的颈侧。
血，到处都是血。那股子鲜艳的红色喷洒在她因狂怒而扭曲的脸上，她干净的裙子上，喷涌在惊恐的男人颤抖的身体上，它混合着地上散乱的毛发没了形状的摊开。几双脚匆匆忙忙的踩瘪了它，尖叫，争论，全都对准了仍然插在他颈子上的狰狞之物。
她脑子嗡的一下，所有的意识全被敲出躯体。
跑！那女人拉起还瘫倒着的淑慎，或拖或拽。后脑的血粘着她的头发，风使它变得无比阴冷。
她们花了好久才洗干净粘在各自身上的血液。淑慎再也没去上班。
“让我看看你脑袋伤的重不重。”她弱弱的伸出手，看着沮丧的淑慎，难受的劲一股子涌上来，她差点以为自己要呕出黄色的胆汁。
全毁了。
她原本是多么高兴，终于有人能教她一门营生的手艺，她喜欢剪刀切碎的声音，阿纯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在这贫穷的生活刚刚有些起色的时候，她亲手断送了这股希望。
“对不起。”她扭过头，不希望淑慎看见她掉泪。“我只是……受不了。”
“全都怪我。”
淑慎一声不吭，只是把头埋得更深。这阵沉默在她眼里化成了最深刻的控诉。
“我受不了他这么对你，我发了疯一样，他怎么可以，他怎么能！他该死！”那瘦弱的身躯突然爆发出怒骂，她真的发疯了，她抓着淑慎的肩膀，浑身颤抖，眼泪和鼻涕一起涌出来，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咕噜声。
“他不得好死！”她失去了理智，恶毒的话止不住的喷吐。
“别说了！”淑慎猛的挣脱，她呆住，鼻腔里竟没了出去的气。
“不要因为我做出这种事情……”
“对不起。”她的歉疚又有什么用呢？
“我知道的。”她只是这么说着。从无指责的话。“我不希望你为了我伤人……好多血。”
“他死了我都不在乎，我希望他死。”冷静下来，她这句话也阴冷至极，“伤害你的都该死。”
“别再说这种话了。”淑慎捏住了她的手，“我只希望我们两个都好好的。”
“好。”她也不再提这事，眨着眼，又一滴泪如释重负的滑落，“都好好的。”
她仔细查看了淑慎的伤口，也不管房东太太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厚着脸皮借来了东西好好清理了伤口。
“都不让我看看，你看玻璃渣子都卡在里面呢。”她包扎的手艺让淑慎不敢恭维，颤抖着的手弄痛她好多次，针刺火烧一般。她却不喊不叫。
“好一些了就帮你把头发洗洗吧，血全糊在上面了。”
“嗯。”她的眼中永远是家畜一般的顺从。“我听见房东吵你了，她说什么？”
“没什么。”她没有提已经欠了两个月的房租。
“你这段时间就呆在家里吧，其他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
她朝淑慎笑笑好让她安心。
“我啊……我有了些灵感。”
“菜谱？”
“他们绝对会买我的东西的。”不是为了我，也得为了你。她这么想着。
她一连消失了好几天，淑慎担心的甚至手足无措。她过得很糟，威胁似的断水断电比任何咒骂都要实在。
她回来了，果然带着一笔“稿费”。被激励了一样，淑慎也勉强打起精神去找另一份工作。这次她离那家发廊远远的。可为什么他们见了她就躲？好些人不等她说出第一句话就要求她离开，或者更直白些，叫她滚开。
“疯子。”
她不明白别人凭什么这么说。
一位少年见了她就一直跟着，她认得他。他被她的手指刮过头颅都要不安的眨吧眼睛，可他一天天来的倒十分勤快。有次他什么也不说就塞给淑慎一本册子：是各色的羽毛，配着各式各样精心绘制的插图，画着那些羽毛真正的主人，鸟儿们都活灵活现。她看到了他的名字，弘昼。
弘昼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交给了这个女人，完全不知道淑慎转头把那些羽毛抽出来全剪成了碎片。剪刀切上去发出独特的沙沙声，枝干部分又会发出悦耳脆响。
淑慎之前从来就没发觉过他跟踪过她。他也会为这事觉得些许不齿，可他还是为某些奇怪的感情驱使，想要知道她更多的事情。
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和老板闲扯，扯成多年熟人才有的语气。老板也很吃这一套，他也为她而感叹。
“她真的很惨。家里人因为躲债才跑到这地方来的，可还是没躲过。一家四口啊，除了她一夜之间全都给杀了。”老板沧桑的吐了口烟气，好像这些事情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一样，“她弟弟连说话都还不会，那么小一条生命。狗娘养的，这群人真不好惹。”
这些话在他身上撕开了个口子。他回忆起小时候看到过的受伤的鸽子，被顽童的弹弓打的奄奄一息。他能救它，他为什么救不了她？
他救不了她。
他带着失意的淑慎去了自己搭建的鸟舍，在一个废弃的天台上。他对鸟儿的慷慨让淑慎吃惊，那些好端端的坚果和谷粒，他眼睛都不眨的倾倒在它们的食盆中。
他想着自己也算她的半个朋友了。
“你有什么话要说的，没有的话我要走了。”
“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
“什么？”她用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他，他不知道这质问是否正确。
“你要是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的……可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我怎么样才能帮你！”他不自觉的抖起来，大风吹的鸽子们纷纷扑棱起翅膀。
“你为什么要杀人啊！”他呼喊起来，而后痛苦的抱住了脑袋蹲下去。
“你胡说什么！我没有！”
“我胡说？我宁愿我在胡说！我亲眼看见的！为什么！”
“你看见什么，你给我说清楚！”她不顾那人如何难过，硬生生将他拉起来，“你说清楚啊！”
“我看着你把剪刀插到那个人脖子里的……暗巷里面，他骑的车突然被你拽倒…然后他被刺之后再也爬不起来了……是你拿了他的钱包，好大一个皮夹子。”
皮夹。女人抽出“稿费”时差点抓不住的皮夹。
是她。
为什么他要这么说？为什么他说是我杀的人？
明明就是她做的啊！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纯！”她怒喊着那个女人的名字，狠狠的将哭着的弘昼推开。他的脑袋撞上了鸟舍木板上翘起来的一颗不起眼的生锈的钉子尖儿。
哭声停了。
你做了什么？
惊起的鸟群从那间木盒子里喷涌而出，拍打着翅膀振下雨一般的羽毛，大有一去不复返的永别架势。死了。它们的饲养者躺倒在地，羽毛不为他的鼻息飞散，因为已经没了鼻息。
“明明是你杀了人！”她冲着那个穿着素色裙子的身影怒喊着。“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你。”她肯定着。“可他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们走吧，趁没人看见我们。”
“不！他说是我杀了人……为什么他不说是你，他看不见你吗？”
“快走吧。”
四
她止不住和那个女人争吵。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太多个为什么齐齐爆发出来。那女人被这些歇斯底里的控诉质问的哑口无言。良久，她才沉痛地承认，“没人会买我那些破烂‘菜谱’的。我从来就不是个有才华的人。”
“所以你做出那种事情？”
“这有什么，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做的。”
“可弘昼说是我做的！”
“他已经死了！你不要提他！你为什么要难过……他们根本就不在乎咱们，你为什么要对别人的死难过？”
“我们都成了杀人凶手！”
“那也比被人欺侮要强！他们瞧不起咱们，他们当咱们是怪物，何必，我就做个怪物给他们看看！”
“你闭嘴！”
“我为什么要闭嘴，难道和你的爹一样窝囊一辈子吗？”
“我不许你说他！”她知道淑慎的每一个弱点，她明白如何刺伤她。
“他连袒护自己的女儿都做不到，即使苦苦相逼的是你的母亲，他的妻子……她经常打你，是吧？可他一句话也没有。”
“他这辈子最有种的就是喝了那瓶毒耗子的药——”
啪！
那女人的脸上瞬间多了个掌印，她的颧骨硌得淑慎的手生疼。
“可你不该承受这些。”她的头因为那一巴掌扭了过去，没有抬起来，也没有住嘴。
“我替你杀了她……是我。”她反复念叨着，仿佛那对淑慎来说是一份值得提起的恩情。
“不！不是你！她和我父亲，我的弟弟，他们都是死于讨债的，你胡说什么！”
“是我，一直都是我啊。”
她悲戚的笑声在淑慎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铁梳要剥落她的头皮。她做了什么？那些混乱的，她笃定的记忆现在全都被搅成一团，搅成一锅腥红的血浆。一张脸带着黏腻的血液恶心地浮现出来，这是我的脸，还是她的脸？
“吵什么！”门猛地被打开了，“神经病啊？一个人闹腾什么？！”房东太太对着她破口大骂，“再这样直接把你东西扔出去，给别人住了！”
一个人？
她又望了一眼身边穿着素色裙子的女人，她也惊恐的盯着淑慎。
你究竟是谁？
房东太太见她对自己完全不理不睬，踩着跋扈的步子走过来狠狠揪了她一把，疼吗？那个女人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会不疼？我也是人啊。
有我在。她只是这么说。
你又是谁？
她朝着自己走过来，脸颊贴着脸颊。一瞬间她什么温度也感受不到了，她钻进了自己的身体。
我就是你。
她推了房东一把，力气大的惊人。地板上的大剪刀落了灰尘，她娴熟的将它捡起来，对准脖子上最为柔软的地方就是一下。难闻的气味从她身体里爆发出来：剧痛使她失禁，那双家畜一般的眼睛仍平静的看着这一幕，不管鲜血把它们映的绯红。
“咔嚓。”金属片贪食起她的皮肉。她无意识的剪起来。“咔嚓，咔嚓，咔嚓……”越来越快。血液不断的从她喉咙里涌出来，又因为剧痛，她反复吞咽，要溺亡一般。她什么也喊不出来，在这痛苦中缓慢地走向死亡。
“怎么办，怎么办……”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苏醒过来，她惊恐的询问另一个女人的意见。
她又出现了，夺过了淑慎那把沾满血肉的剪刀。
“交给我吧。你不能用剪刀，你会伤着自己。”
她将尸体拖进浴室，只是简单的让淑慎把外面打扫干净。接着关上了门，剪刀断断续续的切碎声从里面传来，还有她的喘气声。
“你去她房间，找身衣服，把你这身换了。”她过了好久才跌跌撞撞的走出来，不让淑慎往那浴室里多看一眼。
把那些散发着难闻气味的黑袋子丢掉之后，她们沿着海边走了很久。
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做一个好长的梦。梦里有这个叫做“纯”的女人，她看了眼身边的人，她是那么真实。梦里有血，很多血。家人的血，其他人的血，自己的血。
“我什么时候才能醒呢？”她询问着那个女人的意见。她的双眼经海风吹拂，一下子就泛红。“你不会愿意醒过来的。”
海边只有一串脚印。
她拉住了淑慎的手。
五
她安静的躺在那里，药物作用下她连一只勺子都拿不稳。脖子上有一大片青黑：太多太多支镇静剂注入其中，她几近痴呆。
在这里他们叫她一六零号。
那女人还未离去。她坐在一六零号病人的床边，声声低语在声嘶力竭的哭闹声中被淹没的彻彻底底。那些声音过于荒谬，没有来由的感情被无限放大，他们哭出来，或者狂笑，或者大声呼号。有人敲着铁栅栏警示他们安静。她的声音也因为锲而不舍而渐渐清晰起来。
“……我们是怎么样走到这一步的呢？”
她依旧保持着背过身的姿势。一言不发。
“你没和那个人说实话吧。你为什么要隐瞒我们的过去呢？”她嘴里的“那个人”指的是心理医师。他盘问的态度过于热切，而一六零号只是只言片语敷衍而已。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在葬礼上。”何等荒谬，“你父亲糊涂啊。他为什么要把毒药放到你弟弟够得到的地方？”也许是无心，也许是有意，她们一同葬送了家族里的所有男性。
“我想你母亲一定是疯了。或许这件事本身就让人发疯？你是他的孩子，她却不明白你也是她的孩子。她打你，常有的事。我看你瑟缩在楼道里不敢进门，我真想冲进去吼你母亲，又有什么用？你在我怀里，连哭声都是极力克制过的抽噎，我脑子里就在想，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承受这些？”
“你说她是个好母亲，至少曾经是。那把她用来帮你和你的弟弟做衣服的服装剪——她为什么要用这个剪你的手？只是因为你饿的实在难过，偷偷拿了个长了霉斑的馒头？”
“你还想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淑慎。你骗自己伤害你的不是她？我全都看得到，你的掌骨都要露出来，如果是剪在你的指头上，早就断了好几根了。”
“我不后悔我做了那些事情。你母亲的风评很差……他们都说她是疯到头自杀了。”
“你骗自己他们都是很好的父母，说他们的死完全是出于飞来横祸。你可以忘了这些，我什么都记得。”
“可那些医生为什么要让你把我也忘掉？你需要我。那些你不敢面对的事情，我全帮你承担。”
“我们是有一段好日子的。”她反复呢喃着，“我们曾经很好。”
她是那么喜欢笑。盆里明明还冒热气的水被塑料瓢舀起来，倾倒而出居然凉丝丝的，冲刷着她头发上的泡沫：她被这凉水刺的激灵，却突然咯咯笑起来，她看不见淑慎的表情，但感觉得到她的笑意，全揉进了她的手指之间，在她的头皮上温柔的刮过。
她们两个就坐在太阳照的到的地方晒干头发。淑慎总要盯着她胸前的水渍发好一会儿呆。
“怎么啦？”阳光把她的眼睛照的如同蜜糖一般通透，她又笑了，细细的颈子上两道薄片一样的肌肉把皮肤拉扯起来，锁骨陷得更深。
“没什么。”你很漂亮。她没说出来。
她们躺在小床上，像收起两把勺子那样顺着一边侧卧。她睡相很好，安安静静地窝在淑慎怀里：她很怕冷，一直以来都是她在里侧。淑慎有时候会用鼻子去数她脖子那里的脊椎骨，而这总能弄痒她。可是困意太浓，咕哝几声以示抗议之后就没声儿了，呼吸声也渐渐沉稳下去。她的身上有一股细细的清苦香气，没有被廉价的香皂和粗糙的衣物消磨。那股香气让淑慎感到安心。
一瞬间世界都变小了，她们躺着的那一方小小的床铺就已经是全宇宙。
这一切多么真实啊。
浑身席卷着病态白色的精神病人长叹了一口气。
她始终没有和这个女人说一句话。
“你在画什么啊？”好心的护士看着她拿着捡来的小炭块在图书上涂抹着。“这是谁？”她指了指那张画出来的人脸。
她是谁？一六零号病人哑口无言。
“真漂亮。你说不定有绘画这方面的天赋。”
她是谁呢？一天要吃好多次药的病人好像已经没有精力细细思考这个问题了。
她被允许使用安全剪刀，还得必须在医护人员的看管之下。她开始收集报纸，不再毫无章法的剪碎它们，她小心翼翼的剪下自己需要的字和句。
你在写诗吗？
谁在说话？她猛的回头，什么也没看见，那个声音却还在她耳边。
试着把这个词拼到这句话里面……
她照做了。成品令人满意。
这个声音是谁的？她完完全全没有记忆。又该吃药了。
她每一天都在画着那张人像，可完完全全记不起来那人是谁。她也用自己的方法创作着“诗歌”，或者说应该被戏称为“菜谱”？真滑稽。可为什么？
那个给她灵感的低语声也一天比一天小了。
“你康复的很快。”他们都带着这样欣喜的面色告诉她。“你很快就能出院了。”
外面的世界？这些病态的惨白都将不复存在。她有些恍惚，甚至说有一些焦虑。这孤独感是哪里来的？
你在哪里？她翻遍了那本粘贴着“菜谱”的本子，她将那个陌生女人的画像看了一遍又一遍。你在哪里？她狂叫一声将它们撕个粉碎。
她再也画不出那样的画，再也写不出那样的诗了。她偷偷给自己断了药，一点用也没有。她再也找不到那人了。
她瘫坐在一堆碎纸片中。醒了。
良久，她起身，要求同医护人员一起去晒被子。她的眼神永远是家畜一般的温柔。
六
“苏大夫，您第一次来这地方吗？”
“没有，之前来过一次……正巧碰上一个女孩，食物中毒吧，还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我帮忙处理了一下。”苏静好不知道她是被父亲逼着喝下那瓶毒药的，只不过轮到她的时候剂量已经不够效力让她马上命丧黄泉。
“到地方了，您先在这里下吧。”
她朝那司机点点头，随后下车步入了精神病院。
“新来的医生。”她简单的和门卫出示了证件。热心护士搀扶着病人在庭院中散步，苏静好朝她友好地笑笑，那护士眼中却迸发出一股奇异的色彩。
可能这就是他们欢迎新人的方式吧。
她抬头观望着这栋建筑，严密的窗栏，柔和到刻意的米白……如同每个想让人感到轻松却无济于事的精神病院。
那是什么？
她的脚步停住了。
“你不要跳！”她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楼上那人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她黑眼珠的部分很大一块，如同温驯的家畜。睁大了，苏静好完全有理由相信她也看见了自己。
那是谁？楼顶的风和那天在布满鸽子的天台上一样大。闯进她眼里的不是白鸽。
她的脚已经伸出去一只。太晚了。那张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她已经一脚踩空。
太晚了。你来晚了。
颅骨破裂的脆响，血肉模糊。
后记
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这个题材实在是太难，太难了。我希望一气呵成，然而写字的过程无比的缓慢、痛苦。我拙劣的文字所能表达的痛苦远远比不上罹患精神病症的人的万分之一。
最为残酷的或许是命运吧。苏早一点点，或者晚一点点的到来，都不会让阿娴的结局染上这么重的悲剧色彩。
可是原谅我啊，只有这样，这个故事才是伟大的。
我什么时候才能不抱着这种属于局外人的残忍？
依然是那句话，谢谢大家抽出时间来看看我笨拙的胡言乱语。
感激不尽。
我已醒来，然万事皆已忘却。
一
咔嚓。
她坐在黑暗中，一言不发。
咔嚓。又是一声。紧闭门窗的室内，外界的所有声音全变成了没脾气的水波。如同泡沫一般黏腻的糊在她的耳朵附近。咔嚓。又是那个声音，它硬生生的撇开那些浮沫，直直的切开了她的脑袋。
“咔嚓，咔嚓，咔嚓……”它们渐渐连续起来，变成了沙沙的声音，蚕食着人的精神。她蜷缩在椅子里，随着这声音微微颤抖。
冷汗从她的额前流下来，划过她涣散的双眼之间，她猛的一抽气，汗水坠落，瞬间送葬在那块被剪的稀烂的皮料上面。
“咔嚓。”她又剪了一刀。金属片贪婪急促的咬合声戛然而止了，紧接着它们哐当摔倒在地，她放开了那把剪刀。液体下落的滴答声在她脚边拍响：那是什么？她什么也看不见。
白色。满世界的惨白。灯亮了。
身体本能作祟，她也猛的抬头，被这突如其来的慷慨的白光照的有些目眩。她眨着眼，它也眨着眼。即使闭上眼睛，那块光斑仍然刺的她眼泪直流。
“你不该拿剪刀的，你看看，又把自己弄伤了。”
淑慎睁开眼睛，看着那女人赶紧冲过来，心疼的摆弄着自己的手。包扎，包扎是紧要的，可是用什么？她看着血不断从那只手上纵横交错的疤痕中的一道里涌出来，点红了好一大片地板。
“我不记得我有钱交电费。”她有气无力的呢喃着，苍白的嘴唇下面牙齿打着颤。
“你看看这个。”那人打开一只崭新的皮夹，有些大，她的手握不住。
“钱哪来的。”那人并没有注意到淑慎的咬牙切齿。她没回答，只是一个劲的陪着笑，然后把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叠整齐放在了淑慎的膝盖上。
“我问你哪来的钱啊！”淑慎猛的站起来，老旧的木椅子发出阵阵悲鸣。她踢开了脚边的剪刀，刀尖儿在瓷砖地板上划拉出心酸的声音。那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弯下腰，一张一张的捡起被抖落的钞票。
“你拿着吧……”她又露出那副委屈的神色。她为自己好，淑慎怎么可能不知道呢？眼下她却用怨毒的眼光盯着面前的人，好像是她操弄着剪刀在淑慎的身上狠狠来了一刀一样。
“你老实告诉我这钱你是怎么弄的。”她难以集中精神了，对面的身型在她眼中发虚，可还是咬牙切齿的说出这些话，“我宁愿死都不要你去——”
“你说什么呢！”面前的女人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这是我赚的稿费！”
淑慎一下子就想到她自称的那些“菜谱”，那些淑慎看不懂的诗句。她看着这个女人穿了好几年都不舍得换掉的素色裙子，看着她过分削瘦而磨损的容颜，她哭了，淑慎记得别人告诉她才华不能当饭吃，她这样的好皮囊应该好好利用——利用到人家的办公桌底下……她也是这样哭的。
“对不起……纯。”
“别说了，是我对不起你才对。”她匆忙的抹去泪水，他们这些人总是少有悲伤的资格，往往是陪出笑脸：她对淑慎也不例外。“明明是好事啊……你看我哭什么，我带你吃点东西吧。”
她静静的看着淑慎把头埋进碗里，吃的满头大汗。淑慎问她为什么不吃，她只是摆摆头，“说了你可能会不高兴的，那边的编辑请我吃过了。”依旧含着那股抱歉的笑。淑慎果然不悦，也再不追究细节。
“你的诗，印在哪部杂志上，还是报纸？”女人这才反应过来淑慎在盘问她作品的事情。她有些为难的皱了皱眉。
“说了你也不知道的。还有啊…不是诗。”
“那是什么。”淑慎的注意力果然被她转移了。
“嗯，悬疑小说。”
淑慎看见街口的青年光膀子上爬满歪七扭八的刺青，他一脚踹倒了面前的摊子，手上拿着明晃晃的刀。她不自觉的开始发抖。
“不舒服吗……我们快走吧。”
淑慎点点头，逆着踢着塑料拖鞋打着扇子看热闹的男女老少，跟着那女人飞快走远了。
二
老板看她样子干净，也没有多想便招来做了洗头工。现在那些传言换着花样的在他肠子里头翻滚，让他觉得很不是滋味。
他原是带着傲慢的态度看她的，如同他看这个城市所有挣着微薄工资的人，而这往往又带着鄙夷。年轻人们穿着泛着廉价光泽的花哨服装，乱七八糟的颜色往自己的脸上厚厚抹去，如同他们的发色一样，嘴边时常嘬着香烟，吞吐之间溜出几句不入流的话，讲到低俗处时的笑脸尤为无耻。
她在其中，可想而知成为了边缘的角色。他明白她的身上有那些青年一直以来都想要摆脱的东西，那股他们避之不及的穷酸气。姑娘们操着和客人调情一般不三不四的腔调辛辣的嘲讽她也当听不见，说了句她们听不懂的乡音便匆匆离去。
她没有朋友。他们不喜欢她说话的腔调，也不喜欢她过于愚钝的表现。害怕那股贫穷的酸气沾染，他们离她远远的，只是不得已才会和她在工位上并排：然而这也是能够让人感到耻辱的。
他们热爱在言语中若有若无的透露出对她的嫌恶和不屑，嘲弄着她磨损的脱线的衬衫，过度洗涤之后扭不出任何潇洒的褶皱，钢板一样爬在身上；嘲弄着她的裤子过短的遮不住脚踝，又过于肥大，她只能用细绳扎紧：她没钱为自己置办一条体面的腰带，这又成了他们嚼不烂的话柄。
他们对那双有着纵横交错疤痕的手赋予了尤其多的恶毒想象：她一定偷过东西，事主也肯定不是好惹的，于是就留下这些警醒——她是因为偷东西才成了这幅样子！至于用什么工具，想象更加丰富，有的说用小刀，有的说是用老鼠夹，更有的说是烧红的铁网……
听了这些，他简直想用他们说的这些工具在这些人脸上来一道。
脸。他们狠毒了她的一切，从来对她的长相避而不谈。那份清淡本该是被人瞧不起的，她清淡的脸上，眉毛如同遒劲的书法大气的舒展开来，这之下是一对家畜般温驯的眼睛：黑眼珠的部分很大一块，安静的躺在上下眼睑长长的睫毛之间，又像是蒙了一层雾气，有一种愚钝的错觉；鼻子不高，却很端正，在灯下能留出一条完美的高光；她双唇紧闭，也许隐忍之下藏着一份刻薄？她说着自己复杂多变的乡音之时，咬字是混沌的，嘴唇也是柔软的。
他想那些女孩儿对她的嘲弄中或许总有些嫉妒之情。要是让她们知道那个公子哥儿为了她一周七天洗了六次头，回回都是冲着淑慎去的，她们还不得跳脚？
“喂，你呀。”他跟淑慎搭着话，她用那双浮着雾气的眼睛盯着空气毫不在意那般，他只好又叫了她一次。她怅然若失的回了头。
“看你做这么久了，不如来当学徒吧，我叫他们教你剪头？”她没说话，直到老板比出一个剪断的手势，她点头了。
三
染血的羽毛。那根半截露出来的钉子在这群柔软的鸟儿之中是那么尖锐。少年的脑浆合着血液在它的锈斑上是那么的刺眼。
你做了什么？淑慎，你做了什么？
那个女人朝她喊着，泪流满面。
我做了什么？
他为什么说是我杀了人呢？
“明明就是你做的啊！”她也哭喊起来，朝着穿着素色裙子的女人。她的裙子从来就是那么干净，一点血迹也不曾沾染过。除了那次，她看见客人不肯老老实实的坐在位子上让淑慎帮忙理发，而是紧紧扯着她的衣袖，旁边的伙计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们不就是做这个的吗？”他不耐烦的吼叫着，差点把她的纽扣扯脱。她奋力而笨拙的操着那口普通话叫他放手，憋红了脸，泪水几近涌出。走到门口的女人被这一幕刺伤，她被激怒，冲过去就给了他一巴掌，他非但没有被打醒，直直的给了淑慎一脚。
她失去重心迅速向后跌去，头颅狠狠的撞在了镜子上。破碎了，她的血粘在丑陋的裂痕之上，网住了那个被叫做“纯”的女人的眼睛。
淑慎只在恍惚之中看见她从台子上抄了把明晃晃的剪刀，毫无防备的，扎进了那个男人的颈侧。
血，到处都是血。那股子鲜艳的红色喷洒在她因狂怒而扭曲的脸上，她干净的裙子上，喷涌在惊恐的男人颤抖的身体上，它混合着地上散乱的毛发没了形状的摊开。几双脚匆匆忙忙的踩瘪了它，尖叫，争论，全都对准了仍然插在他颈子上的狰狞之物。
她脑子嗡的一下，所有的意识全被敲出躯体。
跑！那女人拉起还瘫倒着的淑慎，或拖或拽。后脑的血粘着她的头发，风使它变得无比阴冷。
她们花了好久才洗干净粘在各自身上的血液。淑慎再也没去上班。
“让我看看你脑袋伤的重不重。”她弱弱的伸出手，看着沮丧的淑慎，难受的劲一股子涌上来，她差点以为自己要呕出黄色的胆汁。
全毁了。
她原本是多么高兴，终于有人能教她一门营生的手艺，她喜欢剪刀切碎的声音，阿纯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在这贫穷的生活刚刚有些起色的时候，她亲手断送了这股希望。
“对不起。”她扭过头，不希望淑慎看见她掉泪。“我只是……受不了。”
“全都怪我。”
淑慎一声不吭，只是把头埋得更深。这阵沉默在她眼里化成了最深刻的控诉。
“我受不了他这么对你，我发了疯一样，他怎么可以，他怎么能！他该死！”那瘦弱的身躯突然爆发出怒骂，她真的发疯了，她抓着淑慎的肩膀，浑身颤抖，眼泪和鼻涕一起涌出来，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咕噜声。
“他不得好死！”她失去了理智，恶毒的话止不住的喷吐。
“别说了！”淑慎猛的挣脱，她呆住，鼻腔里竟没了出去的气。
“不要因为我做出这种事情……”
“对不起。”她的歉疚又有什么用呢？
“我知道的。”她只是这么说着。从无指责的话。“我不希望你为了我伤人……好多血。”
“他死了我都不在乎，我希望他死。”冷静下来，她这句话也阴冷至极，“伤害你的都该死。”
“别再说这种话了。”淑慎捏住了她的手，“我只希望我们两个都好好的。”
“好。”她也不再提这事，眨着眼，又一滴泪如释重负的滑落，“都好好的。”
她仔细查看了淑慎的伤口，也不管房东太太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厚着脸皮借来了东西好好清理了伤口。
“都不让我看看，你看玻璃渣子都卡在里面呢。”她包扎的手艺让淑慎不敢恭维，颤抖着的手弄痛她好多次，针刺火烧一般。她却不喊不叫。
“好一些了就帮你把头发洗洗吧，血全糊在上面了。”
“嗯。”她的眼中永远是家畜一般的顺从。“我听见房东吵你了，她说什么？”
“没什么。”她没有提已经欠了两个月的房租。
“你这段时间就呆在家里吧，其他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
她朝淑慎笑笑好让她安心。
“我啊……我有了些灵感。”
“菜谱？”
“他们绝对会买我的东西的。”不是为了我，也得为了你。她这么想着。
她一连消失了好几天，淑慎担心的甚至手足无措。她过得很糟，威胁似的断水断电比任何咒骂都要实在。
她回来了，果然带着一笔“稿费”。被激励了一样，淑慎也勉强打起精神去找另一份工作。这次她离那家发廊远远的。可为什么他们见了她就躲？好些人不等她说出第一句话就要求她离开，或者更直白些，叫她滚开。
“疯子。”
她不明白别人凭什么这么说。
一位少年见了她就一直跟着，她认得他。他被她的手指刮过头颅都要不安的眨吧眼睛，可他一天天来的倒十分勤快。有次他什么也不说就塞给淑慎一本册子：是各色的羽毛，配着各式各样精心绘制的插图，画着那些羽毛真正的主人，鸟儿们都活灵活现。她看到了他的名字，弘昼。
弘昼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交给了这个女人，完全不知道淑慎转头把那些羽毛抽出来全剪成了碎片。剪刀切上去发出独特的沙沙声，枝干部分又会发出悦耳脆响。
淑慎之前从来就没发觉过他跟踪过她。他也会为这事觉得些许不齿，可他还是为某些奇怪的感情驱使，想要知道她更多的事情。
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和老板闲扯，扯成多年熟人才有的语气。老板也很吃这一套，他也为她而感叹。
“她真的很惨。家里人因为躲债才跑到这地方来的，可还是没躲过。一家四口啊，除了她一夜之间全都给杀了。”老板沧桑的吐了口烟气，好像这些事情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一样，“她弟弟连说话都还不会，那么小一条生命。狗娘养的，这群人真不好惹。”
这些话在他身上撕开了个口子。他回忆起小时候看到过的受伤的鸽子，被顽童的弹弓打的奄奄一息。他能救它，他为什么救不了她？
他救不了她。
他带着失意的淑慎去了自己搭建的鸟舍，在一个废弃的天台上。他对鸟儿的慷慨让淑慎吃惊，那些好端端的坚果和谷粒，他眼睛都不眨的倾倒在它们的食盆中。
他想着自己也算她的半个朋友了。
“你有什么话要说的，没有的话我要走了。”
“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
“什么？”她用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他，他不知道这质问是否正确。
“你要是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的……可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我怎么样才能帮你！”他不自觉的抖起来，大风吹的鸽子们纷纷扑棱起翅膀。
“你为什么要杀人啊！”他呼喊起来，而后痛苦的抱住了脑袋蹲下去。
“你胡说什么！我没有！”
“我胡说？我宁愿我在胡说！我亲眼看见的！为什么！”
“你看见什么，你给我说清楚！”她不顾那人如何难过，硬生生将他拉起来，“你说清楚啊！”
“我看着你把剪刀插到那个人脖子里的……暗巷里面，他骑的车突然被你拽倒…然后他被刺之后再也爬不起来了……是你拿了他的钱包，好大一个皮夹子。”
皮夹。女人抽出“稿费”时差点抓不住的皮夹。
是她。
为什么他要这么说？为什么他说是我杀的人？
明明就是她做的啊！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纯！”她怒喊着那个女人的名字，狠狠的将哭着的弘昼推开。他的脑袋撞上了鸟舍木板上翘起来的一颗不起眼的生锈的钉子尖儿。
哭声停了。
你做了什么？
惊起的鸟群从那间木盒子里喷涌而出，拍打着翅膀振下雨一般的羽毛，大有一去不复返的永别架势。死了。它们的饲养者躺倒在地，羽毛不为他的鼻息飞散，因为已经没了鼻息。
“明明是你杀了人！”她冲着那个穿着素色裙子的身影怒喊着。“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你。”她肯定着。“可他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们走吧，趁没人看见我们。”
“不！他说是我杀了人……为什么他不说是你，他看不见你吗？”
“快走吧。”
四
她止不住和那个女人争吵。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太多个为什么齐齐爆发出来。那女人被这些歇斯底里的控诉质问的哑口无言。良久，她才沉痛地承认，“没人会买我那些破烂‘菜谱’的。我从来就不是个有才华的人。”
“所以你做出那种事情？”
“这有什么，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做的。”
“可弘昼说是我做的！”
“他已经死了！你不要提他！你为什么要难过……他们根本就不在乎咱们，你为什么要对别人的死难过？”
“我们都成了杀人凶手！”
“那也比被人欺侮要强！他们瞧不起咱们，他们当咱们是怪物，何必，我就做个怪物给他们看看！”
“你闭嘴！”
“我为什么要闭嘴，难道和你的爹一样窝囊一辈子吗？”
“我不许你说他！”她知道淑慎的每一个弱点，她明白如何刺伤她。
“他连袒护自己的女儿都做不到，即使苦苦相逼的是你的母亲，他的妻子……她经常打你，是吧？可他一句话也没有。”
“他这辈子最有种的就是喝了那瓶毒耗子的药——”
啪！
那女人的脸上瞬间多了个掌印，她的颧骨硌得淑慎的手生疼。
“可你不该承受这些。”她的头因为那一巴掌扭了过去，没有抬起来，也没有住嘴。
“我替你杀了她……是我。”她反复念叨着，仿佛那对淑慎来说是一份值得提起的恩情。
“不！不是你！她和我父亲，我的弟弟，他们都是死于讨债的，你胡说什么！”
“是我，一直都是我啊。”
她悲戚的笑声在淑慎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铁梳要剥落她的头皮。她做了什么？那些混乱的，她笃定的记忆现在全都被搅成一团，搅成一锅腥红的血浆。一张脸带着黏腻的血液恶心地浮现出来，这是我的脸，还是她的脸？
“吵什么！”门猛地被打开了，“神经病啊？一个人闹腾什么？！”房东太太对着她破口大骂，“再这样直接把你东西扔出去，给别人住了！”
一个人？
她又望了一眼身边穿着素色裙子的女人，她也惊恐的盯着淑慎。
你究竟是谁？
房东太太见她对自己完全不理不睬，踩着跋扈的步子走过来狠狠揪了她一把，疼吗？那个女人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会不疼？我也是人啊。
有我在。她只是这么说。
你又是谁？
她朝着自己走过来，脸颊贴着脸颊。一瞬间她什么温度也感受不到了，她钻进了自己的身体。
我就是你。
她推了房东一把，力气大的惊人。地板上的大剪刀落了灰尘，她娴熟的将它捡起来，对准脖子上最为柔软的地方就是一下。难闻的气味从她身体里爆发出来：剧痛使她失禁，那双家畜一般的眼睛仍平静的看着这一幕，不管鲜血把它们映的绯红。
“咔嚓。”金属片贪食起她的皮肉。她无意识的剪起来。“咔嚓，咔嚓，咔嚓……”越来越快。血液不断的从她喉咙里涌出来，又因为剧痛，她反复吞咽，要溺亡一般。她什么也喊不出来，在这痛苦中缓慢地走向死亡。
“怎么办，怎么办……”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苏醒过来，她惊恐的询问另一个女人的意见。
她又出现了，夺过了淑慎那把沾满血肉的剪刀。
“交给我吧。你不能用剪刀，你会伤着自己。”
她将尸体拖进浴室，只是简单的让淑慎把外面打扫干净。接着关上了门，剪刀断断续续的切碎声从里面传来，还有她的喘气声。
“你去她房间，找身衣服，把你这身换了。”她过了好久才跌跌撞撞的走出来，不让淑慎往那浴室里多看一眼。
把那些散发着难闻气味的黑袋子丢掉之后，她们沿着海边走了很久。
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做一个好长的梦。梦里有这个叫做“纯”的女人，她看了眼身边的人，她是那么真实。梦里有血，很多血。家人的血，其他人的血，自己的血。
“我什么时候才能醒呢？”她询问着那个女人的意见。她的双眼经海风吹拂，一下子就泛红。“你不会愿意醒过来的。”
海边只有一串脚印。
她拉住了淑慎的手。
五
她安静的躺在那里，药物作用下她连一只勺子都拿不稳。脖子上有一大片青黑：太多太多支镇静剂注入其中，她几近痴呆。
在这里他们叫她一六零号。
那女人还未离去。她坐在一六零号病人的床边，声声低语在声嘶力竭的哭闹声中被淹没的彻彻底底。那些声音过于荒谬，没有来由的感情被无限放大，他们哭出来，或者狂笑，或者大声呼号。有人敲着铁栅栏警示他们安静。她的声音也因为锲而不舍而渐渐清晰起来。
“……我们是怎么样走到这一步的呢？”
她依旧保持着背过身的姿势。一言不发。
“你没和那个人说实话吧。你为什么要隐瞒我们的过去呢？”她嘴里的“那个人”指的是心理医师。他盘问的态度过于热切，而一六零号只是只言片语敷衍而已。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在葬礼上。”何等荒谬，“你父亲糊涂啊。他为什么要把毒药放到你弟弟够得到的地方？”也许是无心，也许是有意，她们一同葬送了家族里的所有男性。
“我想你母亲一定是疯了。或许这件事本身就让人发疯？你是他的孩子，她却不明白你也是她的孩子。她打你，常有的事。我看你瑟缩在楼道里不敢进门，我真想冲进去吼你母亲，又有什么用？你在我怀里，连哭声都是极力克制过的抽噎，我脑子里就在想，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承受这些？”
“你说她是个好母亲，至少曾经是。那把她用来帮你和你的弟弟做衣服的服装剪——她为什么要用这个剪你的手？只是因为你饿的实在难过，偷偷拿了个长了霉斑的馒头？”
“你还想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淑慎。你骗自己伤害你的不是她？我全都看得到，你的掌骨都要露出来，如果是剪在你的指头上，早就断了好几根了。”
“我不后悔我做了那些事情。你母亲的风评很差……他们都说她是疯到头自杀了。”
“你骗自己他们都是很好的父母，说他们的死完全是出于飞来横祸。你可以忘了这些，我什么都记得。”
“可那些医生为什么要让你把我也忘掉？你需要我。那些你不敢面对的事情，我全帮你承担。”
“我们是有一段好日子的。”她反复呢喃着，“我们曾经很好。”
她是那么喜欢笑。盆里明明还冒热气的水被塑料瓢舀起来，倾倒而出居然凉丝丝的，冲刷着她头发上的泡沫：她被这凉水刺的激灵，却突然咯咯笑起来，她看不见淑慎的表情，但感觉得到她的笑意，全揉进了她的手指之间，在她的头皮上温柔的刮过。
她们两个就坐在太阳照的到的地方晒干头发。淑慎总要盯着她胸前的水渍发好一会儿呆。
“怎么啦？”阳光把她的眼睛照的如同蜜糖一般通透，她又笑了，细细的颈子上两道薄片一样的肌肉把皮肤拉扯起来，锁骨陷得更深。
“没什么。”你很漂亮。她没说出来。
她们躺在小床上，像收起两把勺子那样顺着一边侧卧。她睡相很好，安安静静地窝在淑慎怀里：她很怕冷，一直以来都是她在里侧。淑慎有时候会用鼻子去数她脖子那里的脊椎骨，而这总能弄痒她。可是困意太浓，咕哝几声以示抗议之后就没声儿了，呼吸声也渐渐沉稳下去。她的身上有一股细细的清苦香气，没有被廉价的香皂和粗糙的衣物消磨。那股香气让淑慎感到安心。
一瞬间世界都变小了，她们躺着的那一方小小的床铺就已经是全宇宙。
这一切多么真实啊。
浑身席卷着病态白色的精神病人长叹了一口气。
她始终没有和这个女人说一句话。
“你在画什么啊？”好心的护士看着她拿着捡来的小炭块在图书上涂抹着。“这是谁？”她指了指那张画出来的人脸。
她是谁？一六零号病人哑口无言。
“真漂亮。你说不定有绘画这方面的天赋。”
她是谁呢？一天要吃好多次药的病人好像已经没有精力细细思考这个问题了。
她被允许使用安全剪刀，还得必须在医护人员的看管之下。她开始收集报纸，不再毫无章法的剪碎它们，她小心翼翼的剪下自己需要的字和句。
你在写诗吗？
谁在说话？她猛的回头，什么也没看见，那个声音却还在她耳边。
试着把这个词拼到这句话里面……
她照做了。成品令人满意。
这个声音是谁的？她完完全全没有记忆。又该吃药了。
她每一天都在画着那张人像，可完完全全记不起来那人是谁。她也用自己的方法创作着“诗歌”，或者说应该被戏称为“菜谱”？真滑稽。可为什么？
那个给她灵感的低语声也一天比一天小了。
“你康复的很快。”他们都带着这样欣喜的面色告诉她。“你很快就能出院了。”
外面的世界？这些病态的惨白都将不复存在。她有些恍惚，甚至说有一些焦虑。这孤独感是哪里来的？
你在哪里？她翻遍了那本粘贴着“菜谱”的本子，她将那个陌生女人的画像看了一遍又一遍。你在哪里？她狂叫一声将它们撕个粉碎。
她再也画不出那样的画，再也写不出那样的诗了。她偷偷给自己断了药，一点用也没有。她再也找不到那人了。
她瘫坐在一堆碎纸片中。醒了。
良久，她起身，要求同医护人员一起去晒被子。她的眼神永远是家畜一般的温柔。
六
“苏大夫，您第一次来这地方吗？”
“没有，之前来过一次……正巧碰上一个女孩，食物中毒吧，还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我帮忙处理了一下。”苏静好不知道她是被父亲逼着喝下那瓶毒药的，只不过轮到她的时候剂量已经不够效力让她马上命丧黄泉。
“到地方了，您先在这里下吧。”
她朝那司机点点头，随后下车步入了精神病院。
“新来的医生。”她简单的和门卫出示了证件。热心护士搀扶着病人在庭院中散步，苏静好朝她友好地笑笑，那护士眼中却迸发出一股奇异的色彩。
可能这就是他们欢迎新人的方式吧。
她抬头观望着这栋建筑，严密的窗栏，柔和到刻意的米白……如同每个想让人感到轻松却无济于事的精神病院。
那是什么？
她的脚步停住了。
“你不要跳！”她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楼上那人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她黑眼珠的部分很大一块，如同温驯的家畜。睁大了，苏静好完全有理由相信她也看见了自己。
那是谁？楼顶的风和那天在布满鸽子的天台上一样大。闯进她眼里的不是白鸽。
她的脚已经伸出去一只。太晚了。那张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她已经一脚踩空。
太晚了。你来晚了。
颅骨破裂的脆响，血肉模糊。
后记
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这个题材实在是太难，太难了。我希望一气呵成，然而写字的过程无比的缓慢、痛苦。我拙劣的文字所能表达的痛苦远远比不上罹患精神病症的人的万分之一。
最为残酷的或许是命运吧。苏早一点点，或者晚一点点的到来，都不会让阿娴的结局染上这么重的悲剧色彩。
可是原谅我啊，只有这样，这个故事才是伟大的。
我什么时候才能不抱着这种属于局外人的残忍？
依然是那句话，谢谢大家抽出时间来看看我笨拙的胡言乱语。
感激不尽。